叶克飞:注意,心灵鸡汤与伪国学已经合流
(2014年1月1日,孔庙和国子监博物馆在北京国子监举办了“百年太学府,唱响弟子规——国学圣地百人诵经典迎新年”活动。此次活动邀请了中小学生、艺术家及社会各界代表100余人礼拜至圣先师孔子,在国子监辟雍大殿前诵读国学经典《弟子规》。)
很久以前就打算写写“伪国学”,但总觉得有识之士已多,抨击“伪国学”的文字早已屡屡出现,不乏真知灼见。再者,分辨“国学”与“伪国学”其实并不难,只需基本的逻辑思维和认知能力即可做到,所以我便一直偷懒。
可前段时间的一桩小事让我不敢再偷懒,为了“救救孩子”,必须得为揭开“伪国学”的画皮尽一份力。
事情缘起一份少年国学班的招生简章,大概意思是如果孩子叛逆、不听话,就来学“国学”,诵读经典的同时去儒家圣地接受一下心灵洗礼,几天之后就可以还给你一个听话温顺的好孩子。
稍有点文化层次和独立思考能力的人,恐怕都会对这个招生简章不屑一顾。但负责推广的商家却告诉我们,这个招生简章还真吸引了不少父母,连办数届仍不缺客户,而且客户学历层次并不低,本科毕业算是起跑线,硕士毕业的大有人在。
搞笑的是,推广者并未感激这些客户,反而抱以深深的鄙视。他嘲笑这些客户普遍素质低下,即使拥有高学历,也是死读书的典型,估计除了教科书再没读过其他书,毫无人文修养,因此才会上当受骗。
更讽刺的是,他还提到自己曾为了国学班的事情请客吃饭,两位连孔子孟子庄子都分不清的官员均大谈重塑国学的重要性,他们的观点是“现在的年轻人太不听话了,下属不听话、孩子不听话,就得重拾国学,让他们学会尊卑”。
毫不意外,他也把这两名帮了他大忙的官员列入了白痴的行列。说起如今那些动辄数万元培训费的高价国学班、国学夏令营,以及各种国学研究会和层出不穷的“国学大师”,他的评价就是“传销”二字:“以功利性的教材去骗人。”将国学变成一门生意,仅此而已。
这种商人看不起客户的故事,讽刺意味极强,是极好的小说素材,也是朋友相聚时极好的笑话题材。但是,一想到那些无辜的孩子,就让人笑不起来。
什么才是真正的国学
按照一般说法,真正将“国学”二字的含义从“国家一级学校”延伸为中国学术,始于清末民初这一转型时代。这个概念的建立,从时间而言极为仓促。国学大师钱穆(也是为数不多的货真价实的国学大师之一)在《国学概论》中曾写道:“‘国学,一名,前既无承,将来亦恐不立,特为一时代之名词。”《现代汉语词典》中将“国学”解释为“称我国传统的学术文化,包括哲学、历史学、考古学、文学、语言学等。”
许多人认为,“国学”这一概念有着先天的不足。因为它的诞生背景是中西文化的交汇,晚清民初。伴随着“德先生与赛先生”的进入,许多保守者希望维护固有文化,于是祭出了“国学”概念。也正因此,“国学”概念从诞生起就带有守旧的一面。
我倒并不反对维护固有文化,全面的提倡和全面的扬弃都是片面的。但这种维护必须应先分是非,必须以是否符合人性为准则。比如风骨,就是传统文化中极其值得保留和提倡的东西;但如三纲五常之类,被扬弃实在是理所当然。
国学作为一个整体,有大量值得留存、吸收的东西。由国学知识体系中延伸出的各种价值观,与普世价值也并不相悖——比如善恶是非观念,比如勤俭节约,比如“富贵不能淫,贫贱不能移,威武不能屈”;道家的“天人合一”,也与生态环保理念有所契合。
又如管子所说的“国有四维,一维绝则倾,二维绝则危,三维绝则覆,四维绝则灭。倾可正也,危可安也,覆可起也,灭不可复错也。何谓四维?一曰礼、二曰义、三曰廉、四曰耻。礼不踰节,义不自进。廉不蔽恶,耻不从枉。故不踰节,则上位安;不自进,则民无巧诈;不蔽恶,则行自全;不从枉,则邪事不生。”这种对“礼义廉耻”四字的强调,其实也是一种普世价值观,有人慨叹如今世风日下,其实也正是基于“礼义廉耻”这一传统价值标杆在1949年后历次政治运动中的被无视被摧残,无礼者、无耻者大行其道的局面。
有人曾质疑传统道德与文化,认为其不合时宜,但从实践而言,它与现代意识完全可以并行。最典型的例子当属台湾,上世纪六十年代,在大陆发起文革,疯狂“破四旧”,破坏文物、摧毁古迹,批斗殴打老师、父母时,台湾则发起文化复兴运动,提出“以伦理道德为淑世之本,以民主自由为福国之则,以科学技术为正德利用厚生之实”,将传统文化植于教育。两岸之后的不同文明走向,社会风气之别,与这次不同的选择颇有关系。
当然,台湾对传统文化的“复兴”也遭遇了许多难题或暗面,比如对传统文化一窍不通,靠将古文翻译成白话文(还错漏百出)的骗子被奉为大师,便是一例。
但凡速成,必是骗人
有人曾说,国学始终处于一个被剪裁的过程,历代封建帝王为统治需要,将之逐步剪裁为自己想要的模样,比如“独尊儒术”就可算一例。我对这个观点认同一半,在我看来,封建帝王始终推崇儒家,但只是希望百姓以儒家立身,至于统治手法则多半还是法家那一套,仅仅宋朝等闪光时代有所不同。
不过,不管是儒家还是法家,都无法代表国学。可悲的是,现在市面上的“伪国学”,剪裁之风比历史更盛,甚至只留糟粕。即使是当下几乎成为“国学”代名词的儒家,也被裁剪到不成样子。
对于儒家,争议也一向颇多。新儒家认为儒学与普世价值、现代民主并不相悖。但相对地,也有人认为儒学尽是糟粕,鼓励奴性。前者的说法有其道理,因为在很长一段时间里,因为历史的选择性遮蔽,我们对儒家学说的了解十分片面,儒家学说中其实不乏一些独立精神的闪光。后者的说法当然有偏激的一面,但不可否认的是,近年来的“国学热”中,许多人推崇并希望民众广为接受的“儒学”,实则就是“奴学”,是赤裸裸的“伪儒家”。
这种“伪儒家”的高端表现,就是一年一度的孔子节,还有到处撒钱兴建却门庭冷落的孔子学院。至于低端表现,则是个人生意,比如一茬茬冒出来的“国学大师”,还有各种成人国学班、儿童国学夏令营等。大家统一穿上唐装,再读读《弟子规》、《三字经》,就成了国学修行,洗涤心灵。
在这些骗局中,以“速成班”最为龌龊。这些“速成班”动辄收取几千几万的学费,标榜可以让学员们在短期内(这个期限甚至可能是几天)全面掌握传统文化。这种原本稍有智商就可一眼分辨的骗局,偏偏可以吸引不少人,究其原因,显然与一直以来的教育有关。
一直以来,我们的学校教育都忽视了两点,一是人文、审美,二是逻辑。人文与审美缺失的同时,极端的“实用主义”影响了许多人,他们只看重“立刻有效”的东西,脑子里完全没有“底蕴”这一概念。至今还有许多人认为文学作品没有任何用处,忽视了性情的培养。正因为没有人文基础,又喜欢“立马见成效”,才会被这些“速成班”所蒙蔽。逻辑的缺失则影响更为严重,因为没有逻辑,对很多事情都缺乏分辨力,亦是上当的原因。
诵读经典当然不是坏事,它不仅仅可以陶冶性情,也能培养语感,对思维乃至写作都极有帮助。但诵读的效果决非立竿见影,而是需要长期坚持。但凡“速成”,必是骗人。
伪国学的刚性需求
如果仅仅是把“国学”变成一门生意,倒还不是最坏的状况。最坏的是专门“取其糟粕”,打造“伪国学”,然后有针对性地使用,甚至是先有某种目的或结论,再据此寻找“国学解释方案”。这种最坏的局面,偏偏自所谓“国学热”开始以来便已形成。
即使是国学中的一些精华,也在某些人的刻意曲解下变得肮脏,最明显的例子要算是“中庸”。
“中庸”其实是中国古代文化中极为难得的精华,生动阐释了平衡和谐的理念,即使将其“技术化”,也应取制衡之意。
但可悲的是,如今把“中庸”二字挂在嘴边的官员、父母,都将这个词曲解了,变成了不得罪人、遇事和稀泥、不讲原则、随大流……
“中庸”一词的被曲解,揭示了伪国学为何会存在的真正原因:“伪国学”的那些刚性需求者们,根本不在乎任何国学名词原有的意义,他们只是扯“国学”为大旗,然后给国学名词赋予自己想要的意思。而那些国学大师、搞国学速成班的商人们,只不过是投刚需者所需。
也正因此,如今的许多国学与其说是国学,还不如说是成功学。国人原本就急功近利,恨不得孩子三五岁就跟老头一样,这种成功学为底板的“国学”恰恰是投其所好。
“服从”也是“伪国学”的一块底板。像开头所说那个国学班的受众和支持者,无论是希望孩子脱胎换骨的父母,还是希望年轻下属乖乖听话的官员,他们所理解的“听话”就是单纯的听话:“我有道理你当然要听,我没有道理你也要听,不然就是不懂尊卑上下”,他们所理解的温顺就是简单的服从。
基于这个目标,他们想要的国学注定也是这一套。所以,所谓“诵读经典”,起步往往是《弟子规》之类的顺口溜,深入一点则以儒家道德为主打。而且,儒家经典中的一些独立意识也会被剔除,剩下的那些经过曲解和加工后,彻底变成成功学、交际学甚至心灵鸡汤。甚至有人曾将儒家的君臣观理解为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”,连家庭观念也以此类推,借以批评现代人在职场上、家庭中的不够服从。
但可笑的是,“君要臣死,臣不得不死”这句老话,其实仅仅见于评话之类的通俗文学,根本不是历史的真相。这种以通俗文学、民间俗语代替“国学”的可笑例子,实在数不胜数。
百家争鸣时代的其他经典,往往不在国学班的诵读之列。比如《管子》中的“独王之国,劳而多祸;独国之君,卑而不威”,恐怕没有几个现代官员希望孩子弄明白这句话。
形式主义也不免进来掺一脚,比如学校组织学生给老师磕头、给父母洗脚,要说这种形式主义的东西也算国学,那可真是把国学当邪教来折腾的节奏,完全与现代文明脱节。
邪教的另一表现就是迷信。说起国学,很多人必提《易经》,当年孔子也推崇《易经》,但他并没有把《易经》固化为算命之书,而是从哲学角度予以诠释,这也奠定了《易经》在思想文化史上的地位。但如今的“易学”,基本沦为了神棍聚居地。
如今说起国学,无论是几乎被误当成“国学”代名词的儒学,还是其他诸子百家,都是春秋战国时代的产物。可悲的是,在之后的漫长岁月里,中国哲学的思维体系始终没有太大的突破,甚至越发局限。尤其是宋朝以后,中华文明饱受摧残,蛮族出身的元朝只有破坏没有建设,满清的统治更使得奴性根深蒂固,甚至流毒至今。看看如今的辫子戏就知道了,有些奴性爆棚的人们,巴不得君王“向天再借五百年”,浑不顾清代文字狱的残虐,磕头自称“奴才”的耻辱。
有学者称“崖山之后无中国,明朝之后无华夏”,这种说法从文化角度而言着实不虚。满清以蛮夷身份进入中原,面临着极大统治压力,也有着极度的自卑,并因这种自卑引发出暴戾之气。因此,他们极为痛恨独立思想的存在,痛恨风骨,于是大兴文字狱。至于有些今世奴才津津乐道的《四库全书》,更是暴露了满清人的自卑,他们以集中典籍的名义,大肆销毁有思想的著作,“禁书”之多,空前而不绝后,而且入选《四库全书》的大量典籍都曾被篡改,此举意在摧毁中华文明的精华。文字狱和《四库全书》的“选择性总结”,实则就是发生于清代的“破四旧试用版”,目的与用心就在于钳制思想,批量制造顺民,以维护自身统治。
整个清代,唯一可圈可点的时期反而是晚清预备立宪那几年,在西方新思潮的冲击下,在自身统治濒临失控的局面下,满清皇族试图自救,亦涌现出了一批能臣干吏,社会风气较以往显著开明,虽然最终因无法摆脱自身的局限性而积重难返,但却是整个清朝相对最为开放的时期。至于后人阿谀的“康乾盛世”,近年来早已被有识之士揭开画皮,好大喜功的皇帝,穷兵黩武的政策,对思想的钳制,严苛的统治,都在此时期达到高峰,加上愚昧自大的排外和封闭,都直接影响了清朝之后的走势。
这种“奴性”的渗透,在如今的“国学热”中更加突出——在民主、公平等意识本应深入人心、成为常识的今天,这种渗透显得不可思议,但却真实存在。其中的一个重要表现,就是《弟子规》成为所谓的国学经典并大行其道,而真正的国学经典却被弃之一旁。
《弟子规》是当下各种少年国学班中必读的“经典”,但这个清代版行为规范真的那么有价值吗?在这本书中,并没有任何独立思考的空间,只有规定一个人应该做什么,应该怎样做。而且其中又有大量的糟粕,比如“亲有疾,药先尝”这种有违科学的说法。这种流水线式的道德规范,不但与现代意识格格不入,甚至和儒家思想本身也格格不入,可算是挂羊头卖狗肉。在我的朋友中,不乏“新儒家”中的精英,他们也许思维上有一些局限,或者过于推崇儒学在现代社会的作用,但不可否认,他们对儒家学说有着清晰而深刻的认识。并非巧合的是,他们恰恰都是极力反对《弟子规》的人,二者之间的巨大冲突可见一斑。
其实,《弟子规》推出的背景很值得探究,它恰恰诞生于封建社会中奴性最深、对人性摧残最烈,甚至使得中华民族险些沦入万劫不复境地的清代。也正因此,在《弟子规》中,只有“规”字,你完全看不到任何理性的思维。也恰恰是因为理性的缺乏,如今的《弟子规》信徒也有邪教倾向,具有一窝蜂和极端化等特质。
像“号泣随,挞无怨”这样的糟粕,完全与健康人格相逆,毫无独立意识可言。曾有“国学大师”称,企业家们听《弟子规》,最喜欢“父母呼,应勿缓。父母命,行勿懒。父母教,须敬听。父母责,须顺承”,说白了就是教错了,你还得感激,骂错了,你还得顺着。这种依附关系,在企业家看来最适合他们的企业文化,老板说啥,员工听着就行。但这种思维无疑是可笑的,你给员工发工资,就成了员工的父母吗?更何况,即使是子女与父母的关系,也应有起码的是非对错准则,而不是简单的“须敬听”、“须顺从”。曾有一篇很著名的文章说,中国式父母往往会陷入一个怪圈:他们极为重视自己的权威,所以重视面子,但他们并不明白的是,作为父母,权威应来自于讲道理明是非,有错就认,以身作则,如果端长辈架子或者找各种理由不认错,反而只会失去权威。
五四时期的变革,曾经使中国收获一批开明的父母。那个时代的真正精英,大多有留美经历,他们在家庭教育上往往也有成就。但后来的戛然而止,以及历次政治运动积攒的暴戾之气,又将社会打为原形,甚至更为糟糕。而也恰恰是因为这种糟糕的社会局面,许多人又将希望寄托于在破四旧等政治运动中被砸得稀巴烂的国学。可悲的是,这又形成了一个新的怪圈:大量中国式父母在与孩子发生冲突时,首先选择的不是审视自身,而是希望重拾“国学”,让孩子乖乖听话,但他们理解的“国学”却是彻头彻尾的伪国学,也就是《弟子规》里的这一套。
从《弟子规》的流行上,我们可以看到其拥趸的特质:他们往往并不具备真正的国学修养,对国学的实质一无所知(否则也不会选择《弟子规》这样的糟粕),或者以儒家(而且多半是“伪儒家”)代替整个国学。《弟子规》乃至国学,在他们而言只是一种武器。父母希望孩子听话顺从,老板希望员工“勇于奉献”,至于独立思考,那简直是要不得的东西。当然,谁都会在口头上鼓励别人独立思考,但这种思考必须要得出与他们相一致的答案,若与他们不一致,那就成了罪过。这种单方面的霸权,实则就是传统社会中最大的糟粕,也是最该摒弃的东西,若用于国家层面,就成了愚民政策。
关于《弟子规》等糟粕的本质,五四时期的知识分子早已将之揭穿。其实我对当时一些知识分子摒弃传统的做法始终持保留意见,因为那同样是一种极端化思维,但他们对《弟子规》的抨击是极其到位的。所谓“规”,无非是有人想做主子,于是劝别人做奴隶,仅此而已。
另一个典型例子是“二十四孝”故事的死灰复燃。“孝”本身理所应当,尊重父母、赡养父母都是子女基本义务,但古时所说的“孝”却并非这么简单。五四时期,知识分子们纷纷批判封建孝道,并非是他们离经叛道,而是因为旧时的“孝”还带有绝对服从的意思,抹杀独立精神,有违基本人性。
“二十四孝”故事中,就有大量违背人性,甚至极度丑恶变态的成分。比如郭巨“埋儿奉母”,因其家贫,认为养儿子会影响母亲的生活,于是决定埋掉儿子,节省粮食供养母亲,结果在挖坑埋儿时发现一坛天赐黄金,就此过上了幸福生活。又如董永“卖身葬父”,其父亡故,又因家贫,只能卖身为奴,换取丧葬费用,后得仙女帮助。再如王祥“卧冰求鲤”,他早年丧母,继母对他极差,但当继母患病,想在大冬天吃活鲤鱼时,他解开衣服躺在冰上,冰突然裂开,跳出两条鲤鱼。
这些故事的基本套路是:主人公日子窘迫,但孝感动天,于是上天帮忙,赏赐金银珠宝加仙女,潜台词就是只要你有孝心,就一定有好报。
五四时期,“二十四孝”曾因违背人性(比如埋儿葬母这种凶残的价值观)而遭批判,这是因为“二十四孝”与奴性的内在联系。这些故事当年之所以诞生,就是统治者愚民手段的一部分,提倡“至孝”的目的并不是为了家庭和谐,而是为了“至忠”,人不能有独立人格,在家依附于父母,在外依附于君主。鲁迅曾揶揄道:“二十四孝都是孝的极端,我所看的那些阴间的图画,才知道‘孝’有如此之难,对于先前痴心妄想,想做孝子的计划,完全绝望了。”可眼下,这些糟粕却死灰复燃,有些地方甚至做成浮雕,供人瞻观。有人曾说要以发展的眼光看待事物,要吸收“二十四孝”里的好东西,但我们对价值观的要求不能如此之低。“孝”是人类的基本美德,我们有无数的例子或故事可以用来宣扬真正的孝道,何须“埋儿奉母”这种扭曲价值观?
在《复归的素人》这本反思之书中,有这样一段话:“奴性是人类的一种耻辱,同时也是一种不幸,是与理想的人性截然相反的。要从奴性复归人性,我们已经等不及让社会学家慢慢地来给我们开出奇效的药方。在我们等待药方的时候,不妨自己身体力行,先做起来,做一个能够摆脱奴性的人。”
摆脱奴性,其实与真正的国学并不相悖。国学的本质其实就是打造精英,比如中庸之道所隐含的“制衡”理念,又比如风骨,其实都是精英必备的气质。清朝以来,乃至当代的伪国学,将国学变成了制造低眉顺眼听话奴才的工具,实在是可悲又可笑。
伪国学与心灵鸡汤的合流
伪国学与心灵鸡汤的合流,基于“提倡奴性”这一社会整体需要,说是“一盘很大的棋”并不为过。
越来越多的人对心灵鸡汤持反感的态度,这些充斥于网上的煽情文字,大量鼓吹所谓的“正能量”,却越发邪教化。它们看似很有道理,亦温情脉脉,但大多毫无逻辑,经不起任何推敲。而近两三代国人普遍的逻辑缺失,恰恰可以说是社会充满暴戾之气、欠缺理性沟通的重要原因。拿转发率极高、颇具鸡汤代表性的“你是一切的根源”一文为例,这篇文章很是煽情,看起来也貌似有理,但实际毫无逻辑可言。其主旨是“你变了,一切就都变了。你的世界是由你创造出来的。你的一切都是你创造出来的。你是阳光,你的世界充满阳光;你是爱,你就生活在爱的氛围里;你是快乐,你就是在笑声里。你每天抱怨、挑剔、指责、怨恨,你就生活在地狱里。”
其实这段话的另一个版本早年就曾流行过,叫做“你心里是什么,眼里就是什么”。这句话一般用于吵架,“什么?你说我不好?那是你心理阴暗!”简直就是耍赖大杀器。
用“阳光”与“爱”之类的名词抹杀是非观念,是鸡汤文最常用的手段,但这种说法在逻辑上不堪一击。因为,一个人再充满阳光,这个世界的阴暗一面仍然存在。即使不抱怨、不挑剔、不指责、不怨恨,也不代表中国的孩子就能喝上放心的国产奶粉,反而是挑剔和指责,才会督促这个社会变得更好。因为挑剔和指责并不等于胡搅蛮缠,面对任何事情,我们都应先辨是非,有理有据的挑剔和指责,是社会进步之源。
心灵鸡汤的一个可怕之处,在于它往往会成为沟通中最常使用的借口,被鸡汤拥趸用于劝诫他人。如果留心日常生活,我们就会发现,无论是在工作交流中,还是在家庭沟通中,乃至网络对话中,心灵鸡汤式的借口都是极其普遍性的存在,甚至很多拥有高学历的群体,在逻辑思维上也极度欠缺,很容易以鸡汤式语言进行对话。所以,我们通常都只会听到“你心态不好”,“你要在自己身上找问题”,“你是一切的根源”,却很难听到鸡汤拥趸主动表示“我心态不好”,“我要在自己身上找问题”,更加不可能听到他们说“我才是一切的根源”。换言之,鸡汤思维总是用来瞄准别人,很少真正用于自己。其实,被劝诫者只需一句反问就可以让鸡汤拥趸哑口无言:“我是一切的根源,你怎么就不是呢?我不满意是因为心态不好,你为何又能对我不满意又能心态好呢?”
更可怕的是,国学的心灵鸡汤化也极为严重。其实,相比西方哲学,中国哲学在思维上本身就存在一定缺陷,从诸子百家开始就看重经验感悟,以结论立文,往往忽视论证过程,感性大于理性,抒发情感多于逻辑思考。这种缺陷本身就是容易流于鸡汤化的基础,如果有人有意断章取义,后果就更是严重。
比如《论语》中的“其为人也孝弟,而好犯上者,鲜矣;不好犯上,而好作乱者,未之有也。君子务本,本立而道生。孝弟也者,其为仁之本与”,意思就是讲孝道的人不会犯上,孝为仁之本。这话看起来很有道理,孝也是理所应当的,但“孝”与“仁”之间并不存在必然的逻辑关系,反例一抓一大把。比如前几年看过一个新闻,一个家贫的大孝子因母亲生活无着,铤而走险,杀人劫财,他的孝与仁毫不沾边。又比如说,贪官不仁,暴力执法的酷吏不仁,但他们在家未必不是孝子。其实,这段话的主旨根本不在孝,也不在仁,而在于“不好犯上”,也就是让你好好服从,不服从就是不仁,不管这个“上”是暴君、贪官、酷吏还是专制家长,反正你得听话。这种与现代意识完全相悖的东西,经某些“国学大师”断章取义后无限放大,整成一锅心灵鸡汤,危害极大。